秦知欢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。
只是这气只沉于她那薄薄的面皮之下，面沉如水的神情，躁动不安的心。
她在屋里坐了半晌，一拍桌案，纵身而起。
“姐，我出去转转。”
白清婉正看着一本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书，听了这动静很是吃惊地抬头看她：“谷溪不是让我们静心等待吗？你要去做什么？”
谷溪一大早就来叮嘱她俩，今日就待在驿站里，哪都不要去，他会在晌午前回来。
“谷溪去哪了？”
“不知道。所以你不要乱跑了。”
秦知欢撅着嘴坐了下来。此时倒真有些姐姐的威严和妹妹的乖巧呈现在这二人之间。
实属难得。
可坐了没有半刻，再次跳了起来。
“姐，我不乱跑，我就去城门那儿看看，我就看一眼就回来！”
白清婉叹了口气，合了书，起身揽住妹妹的肩。
“林畔那么机灵，会没事的。而且谷溪也不会让他有事的，对不对？”
“姐姐，”秦知欢勉强笑了一下，这一声姐姐叫得简直是平生最为乖巧的一次，“你不知道，身有功夫的人，是不可能坐等其成的。我有点水在身，那城墙我不被察觉便能过去，林畔在里面，我怎么能还坐在这里？”
白清婉笑了。
“不是你有功夫，便要进城。阿欢呀，是因为林畔在里面，你明白吗？”
“有什么区别？”
“”白清婉觉得自己一瞬间苍老了十岁，“没什么区别，你要去便去吧，早去早回，别顾着林畔就把姐姐丢了。”
“爱你啊姐——”秦知欢直接从窗子上翻了出去，未完的话音都是顺着风回来的。
白清婉低头笑了笑，伸手关了窗子，又回了床边拿起未读完的书。
晌午刚过，其余三人都没有回来。
白清婉下了楼。站在驿站门口张望着，心里有些慌乱。
这慌乱来得突然，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。
林畔带着一行十人从荒山赶到了驿站，谷溪正牵着马也到了门口，二人相视一笑。
白清婉迎了出去：“你们一同回来了？阿欢呢？”
“阿欢不在驿站？”
“什么？”
兄弟俩异口同声地表示迷茫。
“阿欢她半个时辰前说是不放心，要去城门看看”
白清婉越说越觉得不对。
“我不是告诉你们在驿站待着吗！”谷溪一看她越发迷茫的神色，也是心底一颤。
林畔拍了拍他的肩，重新翻身上马：“不要紧，阿欢不会轻举妄动，最多也就是在外面看看——我去找她回来，这几位兄弟谷溪你先招待一下。”
林畔掉转方向疾驰而去，谷溪将十人让进驿站，走过白清婉身边时低声安慰了一句：“宽心些，没事的。”
白清婉点了点头，待谷溪走后却抬手抚上心口。
总觉得不安。
金陵，紫禁城。
城楼之上，一道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。
他站在这里，视野开阔，能一直望到宫城外边儿。
那红墙另一头，另一番的景象。
不同于宫里人人低头疾步，谨言慎行，那边儿的人都仰着头，他们大声吆喝，高谈阔论，笑便是快乐。
他曾以为，那个他一直牵挂着的人，也成为了那些快乐的人当中的一员。
所以每当他站上城楼远眺，总是有一丝欣慰的。
他不能将他亲自护在身边，那便将这天下治理的繁荣昌盛，好让那个人无论走到哪里，都能平安顺遂。
“陛下，咱们回去吧，城楼上风大。”
身边的小太监为他披上披风，轻声劝道。
当今圣上，于昭华，登基五年，天下昌盛。
“安喜，朕当年将他放出宫，是不是错了？”
皇帝怎么会有错？
太监刚将披风于昭华披好，手还未来得及放开，便被兜头砸了这么个问题。
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。
“你怎么想的，只管说实话。”
“陛下，您还是孩童时曾承诺过，无论那位想要什么，都会尽全力给他出宫是那位自请的，您允了他，是兑现承诺。”
是啊。
多少年前了。
那时，他是快意轻狂的三皇子，昭远是安静温润的七皇子。
他们俩的母妃都不很得宠，于是他们两个也几乎没有入过先皇的眼。
没有父皇的疼爱，盯着他们的眼睛便不多。先皇多情，后宫嫔妃多，皇嗣也多。当其他皇子从小就在努力讨皇阿玛喜欢时，他们两个想的全都是诸如看谁先爬山御花园里的假山这样的问题。
于昭华和于昭远，彼此作伴的两位小皇子，童年是很快乐的。
打破这快乐的，是兰嫔的死。
兰嫔是于昭华的母亲，一个出身低微的温婉女子。
可以说，她诞下于昭华后，先皇便和她没了交集，连这儿子都没怎么正眼瞧过。
兰嫔没有家境，又受皇帝冷落多年，儿子也不得宠。
后宫争宠的嫔妃们，通常都想不起来她这么个人。
可想不起来，宫里也是有这么一号人物的。
皇后和贵妃多年来斗得你死我活，难舍难分，比江湖上那些门派之争可要精彩的多。
某一回贵妃娘娘对皇后的饮食动了手脚，谁知底下那不利索的奴才居然露了马脚，还让人抓住了把柄，拿了证据。
贵妃宫里上上下下怕得不行，冥思苦想三天，忽然想起宫里还有个不得宠却生有皇子的嫔妃。
兰嫔做了贵妃的替罪羊，证据确凿，是想加害皇后，为了争宠，为了夺嫡。
兰嫔被赐死了。
想来多么荒唐可笑，一个向来窝在自己宫里不出门的嫔，儿子都十多岁了，怎么忽然想着去争宠，还直接动到了皇后头上？
无所谓，皇后虽然心知肚明，可宫里少一个对手，哪怕是潜在的，她便能默认。
兰嫔死亦不死，对皇上是没有太大关系的。
这宫里，皇上不在意的，她皇后自然可以随便动。
于昭华亲眼看着母亲被赐死。
那个一向潇洒自如的少年，前一日还在跟于昭远说，若有机会我们一定去宫城外面，看看那快意的江湖，闯一闯这浩大的世界。
于昭远安静地微笑，说：“三哥你去哪，我就跟着去。反正这宫里也没人在意我们，就算我们两跑了也没人会发现吧？”
少年沉浸在想象中的快乐里。
外面的世界是那么好，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于昭华，生来便该属于那江湖，而不是困在这红墙内。
困在这红墙内，任人宰割。
兰嫔死后，于昭华将自己关在屋子里，整整五天，不吃不喝，不见任何人。
包括于昭远。
任他在门外怎么敲c怎么喊c怎么哄他，就是不见。
五日后，他开门，一如往常。
一个月后，上书房的师傅夸奖了三皇子字写得很好。
又半个月之后，皇帝到上书房看各个皇子，注意到了认真背书的三皇子。
也是这天，于昭华告诉七弟：“我要开始参与夺嫡了。”
那个一心向往着外面世界的少年郎，用了五日，将自己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皇子。
只有变强，他想。
只有自己足够强，才能为母亲报仇，才能不为鱼肉，看着刀俎往自己身上割。
自由什么的，没有母亲这些年的委屈和一条命重要。
赢得父皇的注意，讨得父皇的欢心，一步一步向上，向着那个宝座走，才是他该做的事情。
于昭华是这样想的。
但他告诉于昭远时还是有一些忐忑。
因为于昭远恨那个宝座。
于昭远的母亲不像兰嫔，她那时的位分是淑妃。
淑妃娘娘曾被宠极一时，隐隐有要压过贵妃c直逼皇后的势头。
她是被皇后和贵妃联手扳倒的。
那是皇后和贵妃此生最信任彼此的一次，因为她们都相信对方是真心想要淑妃死。
淑妃没能如她们所愿，她没死。
却也生了场大病，再也不能侍寝，甚至常需卧床静养。
皇帝一开始还常来宽慰，寻遍名医为她医治。
后来渐渐的，皇帝不来了，太医也不来了。
淑妃的位分保留，也依旧住在原先的宫室里。
除了恩宠不再，似乎没有什么分别。
可于昭远却觉得，每次去看母妃，那屋子总比以前暗了不少，嘿嗦嗦的。
母妃卧于病床上，呼吸都费力。
后来他甚至都不敢去看她，总觉得自己那么看着，她那微弱的呼吸就会没了。
所以他恨他的父皇。
他恨那个宝座之上，无情的男人。
他曾经那么爱他c那么宠她。
却连她的病痛都无法忍受。
父皇再去上书房，即便与他讲话，他也回的生硬无礼，最终也是父子情灭。
后来常是于昭华陪他一同去给母妃请安，若她有些精神，便说些念书时的趣事给她听。
也常将他接到兰嫔那里，吃些好吃的。
两位小皇子，在这污秽的后宫里，彼此陪伴，一同玩乐，一同长大。
于昭远知道，三哥不爱束缚，以后怕是会做一个闲散王爷，然后将偌大的王府丢给管家，只身去闯江湖。
而他自己，且陪着母妃，若母妃没了，以后便天天去三哥府上喝茶，等他回来，听他讲外边儿遇到的故事。
挺好的。
可于昭华却要夺嫡了。
他知道于昭华极聪明，加上性子果敢，若他想要，那位置必定是他的。
可是，如果于昭华坐到了那个位置上
他也会变得越来越无情吗？
他也会有佳丽三千，他也会喜欢很多人，也会轻易决定别人的命运
也会伤人，甚至杀人。
他再也不能去他的江湖了。
于昭远有些替三哥难过，可那毕竟是他于昭华。
最难熬的时候，陪在他身边唯一的人。
所以得知于昭华要夺嫡的时候，他只是愣了愣，然后问：“你不想去闯世界了啊？”
不待于昭华回答，紧接着道：“那我帮你啊！我能做什么你只管说！”
于昭华沉默了良久。
然后他拥抱了七弟。
“昭远，我就只有你了。”
那时前途未卜，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真的走到那个位置。
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一直保持着初心。
也未曾料到，待他真的做到了，于昭远却在他问“想要朕赏你什么？”的时候，跪了下来，叩首，
“臣弟求陛下，赐臣弟自由。”
你想要的，我替你争到。
你曾经想要的，我如今也替你去。
你想看江湖刀光剑影，你想去江南小桥流水，你想看南边无际汪洋。
我替你去看啊
林畔策马飞奔至金陵城门下，只见此刻要进城的人还不少，排起了长队。
他坐在马上张望了一圈，却没看见秦知欢。
下马找，问排队的人，甚至问了城门口驻守的门将。
都没见过她。
秦知欢不见了。
这个念头浮了出来，林畔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。
他沿着找了下去，眼看着天色已暗。
没有。
秦知欢真的不见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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