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的嘉奖赏赐?未必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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果然,太子回京,带着扫平蜀地之乱的战功,带着在锦侯府地下找到的金银,招摇而威风地入了大梁城,却没有得到皇帝的好脸色。
按说,二十年未治的蜀地民乱,他只花三月功夫就给彻底荡平了,已经是一件奇功;从锦侯府里搜出来的金银,拿来东路修河工治水患,北面筹米粮赈饥荒,剩下的,还可以给整个西北战场发一次较丰厚的军饷,足以支撑他们士气满满地长驱直入,杀进凉国都城去。
这么漂亮的功劳,太子在大朝会上,当着文武百官的面,陈述了一遍,向来喜怒形于色的皇帝,听后却一脸沉静,既没有当即的奖赏,也没有让宰执们给太子议功,散朝后,又把太子叫到御书房里,再听他从头到尾,细细地说了一遍,也未有何明确的赏罚表态,只挥挥手,让他回东宫,关禁闭,思过错,再把反省出来的过错,写成奏疏呈上来。
太子听罢,既不惊讶,也不申辩,乖乖地叩头谢恩,转身就回东宫关小黑屋,写检讨去了,爽快无比。
因为,其实不用面壁,他也知道,他的过错在哪里——假传圣旨,擅自查办重臣,这是犯了天子的大忌。就算是父子,也是大忌,或者说,就因为是有着继承关系的父子,才更是大忌。试想,如果储君可以任意假诏,满朝文武,他想治谁就谁了,那还要他老爷子干什么?直接当太上皇一边歇着去。
可元重九觉得,这一次,皇帝对他,已经算是很仁慈了,可能是看在那平乱之功的份上,还有那笔可以为国家堵一些用钱的大窟窿的财富,也让老爷子拿得手软,开心,抵消了一些对他的不满和愤怒。若果公事公办的话,是要拿他下刑部大狱,交三堂会审的。那样的话,悲惨无比。
所以,他还是觉得庆幸。没有暴跳如雷的训斥,没有把屁股打开花的杖责,没有踢他去蹲天牢,没有撤他的太子之位……只是禁闭思过而已,怕什么?做事之前,最重的惩罚他都想过,如今却落了个最轻的,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?
太子回东宫时的心情,甚至是轻快的,抬头是天高云淡,一派舒展,一路是宫女们害羞的眉目传情,故而步履如飞,衣袂生风,鹞子一般,穿廊过巷,回了自家殿室,竟冲着那一地跪着接迎他的宫人侍从们,大声嚷着,快把他关起来,只给清水和笔墨,他要思过,要罪己。把自己关进黑屋之前,又转身指着鹿鸣叮嘱,不要同情他,不要给他送好吃的,不要来跟他说话,不要告诉苏蓁……
就像一个纨绔子,偷偷违背着家长的意愿,去博美人心欢喜,回头准备接受惩罚之时,却发现,居然躲过了家长的责难,那种兴奋劲儿……啧啧,鹿鸣看着,都觉得好傻。
可太子殿下是真开心,禁闭静室中,孤独一人坐定之时,他还在舒气,失笑。心里暖暖的想,父皇还是疼他的,疼他是一个没娘的孩子,关个禁闭,居然也是让他回东宫,自己关自己。这水,也放得太过了吧。
他却不知,此时的苏蓁,已经陷身于水深火热之中。
皇帝将他撵回东宫思过之后,转头就传了苏蓁去问话。
且还问得无比直接,天子是这样问的:“苏蓁,查抄锦侯,是你的主意吧?”
彼时,苏蓁刚刚行完叩头礼,正欲直起腰背,天子冷不丁一句单刀直入的问询,犹如五雷轰顶,又把她给轰趴下了。
她未料到,皇帝会直接拿她试问,不过,这样也好。果然,皇帝的眼睛是雪亮的。
她之前留了那么多小心思,比如,叮嘱牧言不称太子之令啊,酒宴上让太子昏醉,她抢着说话啊之类,都是为了能够把罪责往她自己身上揽,尽可能帮着太子洗清。此刻看来,应该都派不上用场了。
她只需要回答一声“是”,便是“教不严,师之惰”之责,教唆,怂恿之过,便是大包大揽,一己之力,承担下假传圣旨,擅办重臣之罪了。
遂凝了神,深吸口气,将她如何揣度圣意,分析国之所需,如何急于帮太子立功,如何一手策划查抄,如何醉倒太子,替他定夺,三分真,七分假,一五一十,和盘交代。继而又言辞恳切,将自己为师之过,作了一番深刻反省。
皇帝听后,手指叩在书案边缘,轻敲良久,才幽幽问到:
“你的意思,整个事端,皆是你之过了?”
“微臣知罪!”苏蓁匍匐叩首,领罪。
“哼,朕看未必!”宣和帝冷冷地哼了一声。斜眼俯看着地上俯首认错的年轻女郎,心中的恼怒却难以消散。明知不可为,却偏还要为,然后等事情做完了,才来认错。这样的认错,再是痛心疾首,心诚起来都有限。他要好生杀一杀这种无视他权威的歪风邪气。
“微臣知罪!”苏蓁没有别的言辞,也不能有别的言辞。
“那好,把官服换下来,去刑部天牢里,待着吧。”宣和帝亦朝她挥挥手。
意思是,革职,收监,待审。
苏蓁赶紧磕头谢恩,竟隐隐有些迫不及待的怪诞之感。
迫不及待地,脱了绯色官服,换上粗麻囚衣,住进了刑部天牢。
下到那幽暗之地,跟着狱卒行走在铁栏之间,空气中隐隐血腥,腐臭,霉味,间或铁链啷当,阴沉怪笑,痛苦嘶鸣,种种沉重交织在一起,浓得让人迈不开腿,又直想抽身逃离。苏蓁脚下沉沉,心中却有种如释重负。
她估摸着,皇帝拿她试问,追究她为师之过,应该就是不会再去责难太子的意思吧。